咚——
钟声在顺延着山坡鳞次栉比地排开的屋顶上空漫漫地回响。在城市的中央，一道狭长的白色大理石阶从半山腰的圣殿蜿蜒而下，一直连接到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
而此刻，人头攒动，纷纷从那迷宫般复杂曲折的，在破损褪色的红色屋瓦下荫蔽着的小路中涌出，汇入到白色石阶上，仿佛一条大虫向着台阶顶部的广场蠕行。
这斜靠山坡面向大海的城市，就是被称为南部明珠的海桑，也是大陆南岸的普罗提斯公国的首都。曾经一度是整片大陆的贵族们趋之若鹜的度假天堂，灾变之后就变得萧索。
大多数人身披长袍，只是一直低着头，跟随着队伍慢慢行进。偶尔会有一些人回过头去，望向城市对面的大海，以及海的对面——
那像注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殷染了半边天空的浓烟，曾经船舶往来的对岸友邦，整个国家都付之一炬。
这末日般的恐怖大火就横亘在海桑面前那曾一度美不胜收的湛蓝海面上，污染了本来澄澈湛蓝一尘不染的天空，也在海面印下对称的阴影。
然而这景象已经陪伴了居住在海桑的人们十余年了，那是龙族不惜一切的复仇的成果，它们的鲜血洒下的地方，火焰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但是对于这样末日般的景象，大家也都习惯了，饥荒和贫穷带来对人们来说更迫近的威胁——饥饿。在这样的的折磨下，他们各个身形枯槁，时间的感受也变得模糊。
而此刻他们望向彼岸的目光再度蒙上恐惧的阴霾，则是源于新的坊间流言：龙复活了。
“时间到了，去做仪式的准备吧。”一个身着坠饰了华丽珠宝镶边的主教白袍的中年男子，摘下头上象征着宗教权力的冠冕，向着一名修女吩咐道。
那修女微微躬身随后退去。
大主教目送修女背影的目光中愈来愈失却了威严的神色，被忧郁浸没。
很快，大主教回过神来。挥手示意廊道侍立的卫兵将门打开。缓步踱进屋内，将手上的主教冠轻轻放在壁炉前的木桌上。
那木桌带有精致的浮雕，却因为维护不善，漆面都开裂了。
主教看在眼底，心中暗叹，手上依然解下了厚重的主教袍，简单折好放在椅背上。随后将旁边另一把椅子拉出来，颓然就座。
壁炉里的火不安地发出噼啪的响声，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屋子里看起来森然、压抑。
壁炉对面，三层窗帘全都合着，窗外的世界，只在垂坠的窗帘上投下一大片模糊的、暗淡的光斑。也同时勾勒出那个站在帘子前的身影。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头颅低垂，手中斜斜垂着一把长不逾尺的带鞘短刀，护手上的水晶莹莹地反射着火光。在男子身侧的一把椅子上，还有一名妇人，身着丝质的宽松居家袍子，肩头披着毛毯。从主教这里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火光到了房间的那一侧已经和黑暗暧昧不清，妇人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只是断断续续地哼着模糊不清的歌。
片刻的沉默过后，主教望着那窗帘前的身影，缓缓说道：
“所以，殿下，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了？”
闻言，垂着头颅的普罗提斯公国王公长长叹息，抬起头，合上了眼眸。半晌，他沉吟着说道：
“让自己的弟弟出征抵御龙族战死，不敢承受战败的罪责的王公也和王后双双畏罪自杀。我们三个都死掉之后，那除了你以外，知道玲儿去向的不会有一个活人。只有这样，玲儿才能摆脱教会的掌控，活下去。”
“你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是吧？”主教的话语有些咄咄逼人。
“是的，”短暂停顿了片刻，“所以我需要你”
主教的目光冰冷，他在思考，没有立刻作出回应。沉默许久之后，似乎是下了决断。
“好，我会做好我能做的。”主教捧起主教冠，将椅背上的长袍取下，搭在手臂上。这次谈话比预想中的更快，还好王公知道，就算自己曾一度暗中帮助他，但身为教会在普罗提斯公国的大主教，自己也不可能为了他公然对抗教会。
“还有一件事……”王公叫住了他，语气中带着迟疑。主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我的人民……如果他们留在这里，要么被征用作为弃卒，要么就只能饿死。”
“嗯。”主教只作回应，却不置可否。他知道对于这一切，自己也有难以洗脱的责任，如果不是自己向王公透露了教会的秘密，王公也不会想出这样一个疯狂的计划，手已经落在了门把手上，却并没有推门出去。
王后的哼唱不知何时已经绝响，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割破东西的声音，还有什么汩汩流淌的声音。
将这些都收进耳朵之后，大主教终于推开了房门。
“殿下休息了，你们不要打扰”他对门口的卫兵吩咐道。
……
一裘白色修女袍翩翩飘过王宫昏暗的柱廊，穿过侧门、窄石阶，进入幽幽的市井街巷之中，又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进入到教堂圣殿的内院。
早有人恭候多时，无需言语的交谈，同样身着着修女服和其它各等级宗教服装的人，默默地依序跟从在白衣修女背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转入圣殿内室的暗道，笼火幽明，隧道深邃，径自斜斜深入地下。
自进入禁地开始，每隔几步路就有二人脱离队伍，侍立两旁，到隧道尽头的门前时，已经只剩下包括白衣修女在内的修女七人。
将门推开一道狭缝，七名修女鱼贯而入，随后将门反锁。四散而开，以手中的提灯将四处的火把一一点燃。
借着火光，才看出来这地下深处的圣堂的大致全貌。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的正中央有大约接近一人高的圆形高台，高台上方有螺旋状的特殊材质的波纹凹槽，中心低而四周高。围绕着高台的是七根粗壮的石柱，伸展到圣堂上方的黑暗中。
而在那黑暗里，七个石柱正中、高台正上方的位置，好像用腰身粗的铁链拴锁着什么物事。
……一具龙的尸体。
修女们纷纷褪下长袍，在入口两侧的水槽处净身。随后踏上高台周围的台阶，站在螺旋凹槽周围。
刚才的白衣修女的赤足踏入圆盘之中，将一个特制的小瓶子嵌入螺旋凹槽的正中心。随后立刻退到圆盘之外。
小瓶子似乎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随着沉闷的运作声响，一根巨大的银色尖矛从正上方缓缓垂下来。看起来这尖矛的矛身不知有多长，可能是从天花板伸出，洞穿了那龙的躯体，又把矛尖垂在圆盘正上方伸手可触的高度。
停止了垂直移动的尖矛旋即开始旋转，一阵阵刺耳的难以形容的声音，从上方矛杆穿透龙躯的地方传来。这声音持续了好一阵，终于，矛停止旋转，圣堂里又恢复了肃静。
修女们全都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那矛尖。
只见一滴黑色的液体从矛上蜿蜒地流下来。尖矛好像是用和凹槽圆盘一样的质地打造，黑色液体淌过的地方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也能让液滴以均匀的速度慢慢流下。
当液体跨过刻在矛尖上的刻线时，所有修女毫不犹豫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有凹槽的银针刺入自己的身体，并让银针末端汲取出的血液也注入到那螺纹圆盘之中。
修女们的血液在螺旋凹槽上流动的时间和黑色龙血在长矛上流过的时间都是精确计算好的。他们按照预定的次序纷纷汇入到那位于圆盘正中的特质小瓶子里。
而这一切，对于在圣堂外面的人来说就是漫长的等待。终于，圣堂的门再度打开，白衣修女率领一众修女鱼贯而出，并将装满暗红色液体的小瓶子递给守在最近处的侍卫。
侍卫接过瓶子，眼中难以掩饰地闪过一抹躁动的热切，在演变成狂热之前，他攀上数级台阶，将瓶子递给了下一名侍卫。
以此类推，这个瓶子在幽暗狭长的隧道中手手相传，伴随着恍惚的、贪婪的、不舍的眼神，又因为在众多同伴的监视下而收敛。
这小小的一瓶，是无上的财富，是力量，是哺育了这片大陆所有文明发展的乳汁，教会仅仅凭靠着稀释龙之血的方法就在百年间迅速地将教权的触须伸展进大陆诸国内部，凌驾在君主权力之上。
同时它也是邪祟的源头，训练不足的人哪怕仅仅是接近都会被干扰而失去心智，更不用说使用它。这整条隧道里完成取血仪式的所有人都是从意志最坚韧者中层层选拔，在教会内部接受多年的训练，而他们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坚持几十秒到递给下一个人而已。
在过去的人和龙的战争中，哪怕只有一头龙在城市上方负伤，淋下去的龙之血就能让整座城市的民众自相残杀，陷入癫狂。
……
在大教堂后侧的塔楼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透过雕花玻璃望向教堂广场上聚集的民众。
一抹酒红色丝绸在她的肩颈间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在肋骨下端被垂坠着水晶珠帘的金色系带所收束。下身身着着同样以三瓣带有花枝暗纹的酒红色丝绸剪裁而成的半身长裙，在腰间和裙襟处以金线封边。在裙摆下能隐约看见赤裸的双足，踏在天鹅绒毯上。
侍女悄声打开门，靠近到几步的距离。
“公主，时间差不多了”
“嗯”公主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又那么空洞“都进来吧。”
一众侍女纷纷进入房间，公主也坐在床侧的白枫木椅子上。美丽的琥珀色瞳孔旁，镶嵌着几滴尚未被拭去的泪珠，也粘连在那些细长、翘起的睫毛上，像是缀在花瓣上的露珠。
在公主身体两侧的侍女分别接过公主柔荑般的手，另有人递上盛有暗红色液体的银质碟子。和末端有锋利刀刃的画笔。侍女用画笔沾上碟子里的浆汁，小心翼翼地在公主的手、腕、和前臂上勾勒出深红色的花纹。花纹宛如荆棘般绞在那皓腕上，在荆丝的曲线勾勒之间，还有着神秘的咒文。
在某些起笔和落笔处，侍女的手上微微用力，沾着暗红色液体的笔锋就在柔软的皮肤上留下细不可察的小切口。那里的墨汁如同活了一般，从小小的切口间渗进去。
侍女们久经训练驾轻就熟，公主似乎也不觉得疼痛。目光只是呆呆地凝望前方失神。
刚才第一个进入房间的侍女长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隐隐作痛。她拿起檀香木梳，走到公主身后，将公主随手盘起的发髻解开。那一头柔顺的乌丝就飘飘然垂在椅背后方。那发丝是如此的细，以至于聚在一起是乌黑的，稍稍拨散就晕开成一种温暖的棕色。
木梳落在公主额上的时候顺过来，轻轻抚过她的发根。过了颈后又倒过来，发丝飞快地从梳齿根部滑过。随后，侍女长用手指将那发丝分成几绺，随着手指和发绺的翩迁起舞，熟练地盘起，形成优雅的轮廓。一根簪子扦插到那些涡流的关键处，盘发就被牢牢地固定住。
侍女长细细端详，又稍作调整。随后又注意到公主眼角的红晕。于是又取来白脂和玉粉，在掌心调和出和公主那肌肤相近的颜色，用指尖轻轻点在公主眼眶周围揉开。
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侍女长的目光总是难以避免不经意地滑过公主那秋湖一般静谧的眼眸，那湖水的深处是如此的空洞。不知觉中，泪水也悄然沾湿了侍女长的面颊。
公主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和女仆长相触，二人怔怔相视，就算从生命的初始就日夜相伴，但今日之后就是永别。
旁人取出装着半瓶暗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将其中的内容物尽数分装在一个个的小水晶胶囊中。并将这些水晶胶囊插嵌在金质手环和脚镯的宝石插槽中。这些首饰一看就知道是由技艺极为精湛的工匠打造，不光造型纹理都精致无暇，其设计也和嵌入物浑然一体、熠熠生辉。
当他们束在裙摆下的交换和布满荆棘花纹的手腕上，公主站起身来。接过侍女长递来的花冠，重重面纱遮蔽了公主的表情。
“公主……”
“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玲吧”
“嗯。”侍女长应道，细细斟酌之后，心中的万语千言都只剩下一句话：“玲，无论发生什么都请照顾好自己。”
面纱摇曳，玲轻轻点头。
见此，侍女长挥手示意其它侍女：“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们送公主下去举行仪式吧！”
一阵细细簌簌之后，房间内只剩下侍女长一人。还是那样合手站立的姿势。
呜咽声起初细若蚊鸣，随后就再也无法隐藏自己，再就彻底崩溃，如同泛滥决堤。侍女长尽管还依然保持着侍立的姿势，收紧的双肩却不断地抽动。大滴泪珠从她的眼角坠落，无声无息地敲打在天鹅绒地毯上，殷开片片泪斑。
“咚——”窗外传来的钟声掩盖了女仆长的哭声。她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件在她手中打开，是有着玲的影像的吊坠。另一件也在她手中打开，是装着一枚红色丹药的木药盒。
她轻轻坐在适才玲做过的白枫木椅子上，一边心中暗暗数着钟声，一边将那药丸吞入腹中。
……
当玲公主在一种侍女的陪同下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时候，那一张张围观着的教袍兜帽下枯槁病黄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希望的光芒。那些狂热的目光在透过水晶窗投射进来的光束间交错，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些从指尖一直到肘部的荆棘咒文上。
“是龙之血！这下我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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